我的家乡是一个小县城。
新昌,八山半水分半田。有李太白喝醉了酒才觉得意外雄壮的“势拔五岳掩赤城”的天姥山,有传说中一个山头飞到了杭州灵隐寺的穿岩十九峰,有江南第一大佛的新昌人特爱去散步的大佛寺,还有一条曾经有清澈后来很浑浊又慢慢变清澈的新昌江从城中穿过。
新昌很小。
晃晃悠悠的小公交摇啊摇,2分钟不到就到了一站;城西七星大院的烧烤味道飘啊飘,就钻到了城西人的鼻子里;啃着甘蔗跟朋友聊啊聊,就从城北晃到了城南。总共两个热闹的“大”商场——世贸中心和海洋城。在这里遇到熟人的几率比太阳不从东边生起来还高。
我从小就长在这里。我的老娘也从小长在这里。
我的老娘是一位医院护士。新昌人民医院一朵花,迎接新生命来到世界上的神圣白衣天使。慢慢地从“小宋”成长为了“宋医师”。
我的老娘是一个很娘的人。
眼眸含水,嗓音啼转。明明是软侬的吴越口音,却酷爱说普通话,说起来每个音符都像是在不受控制地跳舞。
不敢说肤白胜雪,但一定担得起肤若凝脂。不着粉黛,不点胭脂,却特别有自己一套的穿搭风格。
挚爱越剧。不管是做饭还是打扫卫生,都要随口唱上那么一段。梁山伯和祝英台的《十八相送》,何文秀的《桑园访妻》,伊丽的《沙漠王子》,随口拈来。那厢边所有人都在KTV怒吼着《死了都要爱》,这厢边确是莺声婉转。唱上一遍还不够,还得重复个好几遍对调子。外婆家的龙头庙时不时会搭台唱戏,老娘小的时候也应该经常去扒着戏台子听戏吧。
我不知道我老娘算不算一个节省的人,但她绝对不是一个会乱花钱的人。
我们家从新昌人民医院10平方米的小屋,换到了套房,又换了一套套房,最后换到了现在的小别墅。这一砖一瓦都是我老娘和老爹两个人,一点一点赚来的。
老爹老娘都是很实在的人。别人改行的时候,一个在学校,一个在医院;别人下海的时候,一个在学校,一个在医院;别人变老板了,一个还在学校,一个还在医院。虽然说不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,但总归是踏踏实实过日子,实实在在攒家底的人。
对我,我老娘没有什么先进的育儿理念,她就是最最朴素却又最最爱我的家长。
她不会像我的同学一样,看着育儿书,调配爱心餐,五颜六色还搭个造型。连着一个月的夜班,就因为找不到人白天看我。家常菜,却是荤素搭配,营养均衡。
她不会学着韩剧,对我进行潮流打扮,墨镜小包各种装饰品。但是直到现在,照片里的小小的我穿的蓬蓬公主裙,我仍然觉得很好看。
她不擅长怎么跟我沟通,不会跟我跟我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。我一个人中秋节跑到楼底下看月亮,她大概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奇怪。
她不知道怎么跟我成为最好的闺蜜,不会跟我聊我喜欢的明星,不会跟我聊我喜欢的男生,不会跟我聊那些懵懂的青春情愫。更加坦白地说,她和老爹简直视男同学为洪水猛兽,除了我们的男班长,没有人敢打电话来我家。曾经她就为了防止我和男同学私自见面,买了两张内场的票,专程陪我去上海看蔡依林演唱会。
面对青春期的女儿,她不知道要跟我说些什么。每天总是读书,身体,吃饭,反反复复地在嘴里叨来叨去。她想聊的,我不敢兴趣;我想聊的,她也不懂。
后来,我去了北京念大学。第一次离开家,最开始的思乡马上被自由的感觉覆盖。我熟悉舌头绕得开花的京片子,我吃过重口味的卤煮和火烧,我见过白雪覆盖的紫禁城,我喜欢北方人的豪气直爽。而这些,我老娘都不熟。
后来,我到了更远的地方,我到了美国读研究生。在美国,新鲜和不安,忙碌和无聊,成长和打击,总是相生相伴,如影随形。世界的美食,都可以放在你的桌前;东南西北的美景,都可以开车到达;跳伞蹦极潜水滑沙,都可以轻松尝试。
可这些,我老娘也不熟。
她熟得是什么呢?
“宝宝啊,新闻里说美国又枪击了啊,你不要去人多的地方。”
“小宝啊,新闻里说美国歧视中国人啊,你受欺负了没有?”
“宝贝啊,新闻里说洛杉矶要大地震啊,你要不要换个地方呆呆。”
“小囡啊,新闻里说美国都是转基因,你不要买转基因的东西吃。”
“囡囡啊,新闻里说H1B抽签怎么的不给工作了,你有没有影响啊。”
所有她熟的东西,都来自于家里的电视,中国的网络。
老娘盯着我朋友圈里po出来的几张照片,试图拼凑出她宝贝女儿在异国的生活,吃得饱不饱,穿得暖不暖,过得好不好。
老娘搜集着所有她能找到的信息,努力接近我这个撒丫子疯跑的女儿,让每次视频多点可聊的话题。
看着老娘小心翼翼又忧心忡忡的样子,我让她下载了“美国头条”。
我告诉她,上面有美国各地的新闻,有美国安全的指南,有美国旅游的攻略,有美国美食的介绍,当地人,留学生,都看它。你看了什么,关心什么,它就越会给你推送什么。这样,你就知道你女儿天天都在看什么吃什么玩什么了。日积月累,等不久你来美国玩的那一天,你可能就比我更加“美国通”了。
老娘又呈现出了少女般的不好意思,好像在嗔怪我看破了她的心事。
可是这又怎么样呢?原本就只有越走越近的家人,越酿越深的“老娘——小囡”情。